生活的压力,有时并非来自眼前的琐碎,而是源于内心深处那份无声的追赶——追赶未曾拥有的童年,追赶他人眼中的“优秀”,追赶那个模糊不清的“理想自我”。
一、觉醒:在泥土中寻找缺失的“兴趣基因”
2021年夏,我开始接受蒙台梭利教师培训。导师 Susan 为我打开了一扇窗。这位用美学、诗歌与自然滋养教学四十年的长者,让我第一次意识到:教育者的生命可以如此丰沛。而我,成长在应试教育的土壤中,兴趣始终是奢侈的。我曾模仿漫画却不会创作,热衷八卦却缺乏思辨,那些被压抑的创造欲,最终转化为对“兴趣”本身的渴望。 那个圣诞假期,我在冰场与陶艺室之间来回穿梭。当湿润的陶泥第一次贴上掌心,我屏住呼吸。当冰刀划过冰面,我全身紧绷。这些,我必须亲自体验,才能有所收获。 在冰场,我需要协调双腿的肌肉;在陶艺室,我重新认识双手的智慧。看似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,但都是我敢于面对笨拙的勇气,感谢那时年轻的自己,勇于尝试。
二、溃败:当陶轮教会我“失控的必修课”
2022年春天特别漫长。在 LexArts 陶艺工作室,我的大拇指因持续用力而肿胀,眼前旋转的陶轮让我眩晕。泥巴总是粘手,怎么都处理不干净;我掌握不了“定中心”的诀窍,只能任由泥团在旋转中失控;稍一走神,或用力失衡,泥团就瞬间垮塌。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“舍弃”的意义。每一次失败都让我想拼命修补,结果却只是浪费更多材料。失败的泥团因夹杂气泡而无法再用,一块块被我丢弃,而我迟迟拉不出一个理想的直筒杯。 后来我才知道:若拥有足够的力道与稳定性,即便是“坏泥”也能重塑新生。但那时的我,太着急,也太执念。 我逐渐意识到,陶艺的学习是反复而螺旋上升的:有瓶颈,也有倒退。有时自以为掌握了技巧,几天后“手感”却忽然消失,又仿佛回到原点。很多次,我都差点放弃这个刚刚点燃的兴趣。 2022年初夏,我陷入对“完美技法”的执念。泥团总在离心力中溃散,我越想控制,越是失控。那时的生活也如陶轮般失序:育儿焦灼、自我怀疑。我固执地抢救每一团失败的泥,直到它们干裂、碎散,就如同我执念于“必须完美”的那些年。
三、两次转折:景德镇与 Judith
第一次转折:景德镇的召唤
春假的两周,我终于有时间思考:是学习方法出了问题,还是表达能力的限制让我难以突破?尤其在陶艺室中,老师无法直接示范肌肉的用力方式,许多技巧都需自己摸索。 最沮丧时,看到景德镇的广告。“大树与安娜”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丈夫的木工作坊——一个向上生长,一个向下扎根。 初访景德镇时,我很“激进”:拼命拉坯,渴望速成。那时我尝试在杯子上画图,但对器型设计不甚用心,甚至买素胚加工别人半成品。为了“赶进度”,我像工厂流水线般操作。 直到妈妈带着孩子们来看我。两个小人儿蹲在角落玩泥,沾满陶土的小手、纯粹的笑声,与日复一日揉泥的老师傅背影重叠在一起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:真正的技艺,不在技法速成,而在于与材料耐心对话。 这正是蒙台梭利的教育理念:儿童需要“有准备的环境”,而非被操控的流程。瓶颈期正如“敏感期”——看似倒退,其实是在积蓄重组的能量。
第二次转折:遇见 Judith
回到美国后,我遇见了陶艺老师 Judith。那时我刚刚结束拉坯的学习,开始尝试手捏,想在闲暇时做些实用的小物,也装点一下自己的家。起初我依旧习惯模仿:圣诞节做挂件,新年画生肖,甚至把 Pokémon 画在烛台上。但慢慢地,身边知道我做陶的人越来越多,朋友们纷纷来索要礼物。我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工:准备圣诞、新年、期末礼物,疲惫而空洞,快乐不再,技法也止步不前。 直到我开始认真读 Judith 每周寄来的邮件。她介绍不同艺术家的创作理念,也不断提醒我们思考:“灵感从何而来?”我开始走进博物馆、阅读历史,从形式转向内容,从复制走向创作。 与她学习满一年后,我再次启程,重返景德镇。
四、融合:从污泥到陶土的生命隐喻
2024年夏,第二次景德镇。 这一次,我真正开始“揉泥”。不再急于求成,不再执着于拉出多少件作品。反而是在放松的状态下,我拉出了一个超过20厘米的圆柱器型——曾经连想都不敢想。 景德镇的夏日阴雨绵绵,白日闷热,我便选择在夜晚去陶艺室。无人的夜晚,双手入泥的那一刻,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,也重新审视了自己最初的专业——环境工程。大二时我上污水处理课,学的是活性污泥法,老师还带来了真实的“活性污泥”供我们观察;大四的毕业课题,是微生物处理石油污染,我要从污泥中提取出净化系统的关键菌群。陶轮的轰鸣把我从记忆中拉回现实,回到景德镇的工作室——原来我的双手一直在与泥土打交道,只是它们换了另一种形态重新出现。 耐心练习之下,废泥也能重生。过去我忽略了最基础的“揉泥”,只想着产出,却没留时间让自己沉下心来。掌握力道前,必须先了解泥性:不是每一团泥都非要变成作品;太干太湿、太快太慢都不行。真正的掌控来自适度的引导与顺势的心态——蛮力塑不出理想的形状。 那些失败的泥坯、炸裂的素烧、倾斜的杯身、不均匀的釉面,都在反复提醒我:成长从不是一条笔直的跑道,而是一圈圈旋转、不断叠加的陶轮轨迹。当我终于学会用指尖感知泥坯的厚薄,我也开始学会倾听内心的起伏与变化。
六、抵达:与自己和解
我不算真正的“陶艺人”,技艺也远不精湛。但陶艺给了我更珍贵的东西:让我学会欣赏过程,而不只执着结果。 它教我:兴趣无需“够格”才配拥有,三十岁、四十岁、五十岁,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。 它提醒我:创造不是比赛,而是探索——拉坯不成,就尝试手捏;技巧不够,就从泥性出发。 它让我明白:那些看似无关的经历,终会串联起来——就像污泥观察、育儿经验,如今都成为我捏泥的养分。 木屑与陶泥的气味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。孩子们一会儿在木工坊敲敲打打,一会儿追着我问:“妈妈,今天能玩泥巴吗?”这样的时刻,我总想让时光停住——丈夫专注刨木,我静静捏泥,孩子们在木与泥之间自由穿梭。 木与泥说着相似的真理:橡木顺纹理打磨,陶土顺湿度塑形。就像养育孩子——既要读懂他们的天性,又需在适当时刻温柔引导。当阳光穿过木屑落在未干的陶器上,我忽然明白:最好的教育,就藏在这些自然而然的日常里。 如今的我,有时仍会做出歪杯子、裂盘子,但我不再焦虑“追赶谁”。因为陶艺教我的,从来不是如何成为“陶艺家”,而是如何在泥土中,找到自己的节奏。